曳风

nevermore

【世正520|02:00】Утро(乌特拉) 第一幕

算是《悬崖之上》的pa吧

地下党“深海”特工周明瑞与异国的记者小姐奥黛丽于战乱时期的爱情故事

ooc预警

本来不想写这么多的,一个4part的小短篇,类似舞台剧,结果发现笔力下降,越来越磨叽了,写第一部分就用了1.4w字,剩下3部分会再开个合集,陆续放出来

同样是因为第一次写谍战题材,写的不好请各位海涵

另:本文可以配以下bgm食用:

《悬崖之上》 

向无数为国捐躯,倒在黎明到来的前夜的英烈先辈们致敬

————

第一幕 冬夜

1934年12月,哈尔滨

北方的冬夜来的很早,也很漫长,太阳在五点多就已经缩回了地平线,刀子般的寒风裹挟着巴掌大的雪片,劈砍在饱经苦难的黑土地上,中央大街上行人不多,大多是裹着厚重冬衣和皮草的先生太太,两列巡逻的日本关东军头昂的老高,一步步重重的踏在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只有在拐角一处避风的街巷里能看到闷燃着的垃圾桶,和围在它身边取暖的衣衫褴褛的人们。

他们之中有老有小,老的双眼浑浊,已经被东北长年累月的冰冷积雪刺瞎了眼睛,冻掉了指头,满脸沟壑已经分不出是冻疮的伤疤还是岁月的雕刻,小的被一个妇人抱在怀里,冻得脸蛋通红,小嘴发青,瑟瑟缩缩的,发出小猫一样断断续续的抽泣,妇人把自己唯一的一件棉衣裹在了他的身上,用自己并不温热的身躯努力为他阻挡着风雪,给他擦去眼泪,以免他被眼泪冻伤。

周围人自觉的为母亲和孩子让出了最温暖的地方——尽管那垃圾桶里的几块木头已经烧尽,火苗正在慢慢熄灭。

一辆辆汽车从街上缓缓驶过,而在经过这群人时,司机无一例外的选择了加速,好像他们是一群孤魂怨鬼,稍微慢下来一点就会被追上索命。

一辆宽敞的豪华轿车内,坐在后座,抹着发胶的阔少爷支起了略显稚嫩的二郎腿,将手里热气腾腾的肉饼对着窗外炫耀似的晃了晃,又在母亲责怪的眼神中缩了回来。

“大冷天的,赶紧把窗户关上,冻坏了怎么办?再说喽,那些穷人已经够苦的啦,菩萨会保佑他们下辈子入个好轮回的。”

教训完孩子以后,那位虔诚的母亲合起珠光宝气的双手,好像在念叨着什么经文,没过多时,就又睁开了眼睛,抱歉的看向了车厢另一侧坐着的女子:

“真抱歉,犬子教育无方,让您看了笑话。”

“无妨。”

女子将眼前垂下的一缕金发晃到脑后,嘴角牵起,碧眸中毫无笑意。

这是一个身穿呢子大衣,手持笔记本,戴着金丝眼镜,作记者打扮的金发女郎,故作老气的妆容下是经过神灵精心雕刻的面容,虽然没有任何首饰的衬托,虽然她的笑容是如此勉强,可在刹那间,她竟发出了比浑身珠宝的贵妇人还要耀眼的光芒。

“霍尔小姐,前面就是领事馆了,也是我丈夫工作的地方。”

被光芒刺到的贵妇人晃了晃神,心中泛起了一股酸味,比以往更盛几分,赶紧故作矜持的岔开了话题。

“霍尔小姐,您的中文说的可真好,丝毫没有您的国家其他洋人那种拿腔作调的感觉,不知道您是在哪里学的中文?”

“啊,我吗……”

奥黛丽脸上挂着微笑的面具,眼神却一直追逐着那处偏僻的街巷,那个冻僵的孩子,直到汽车转了个弯,再也看不到为止,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抱歉,我走神了。”

“没关系,没关系,”贵妇人咬了咬牙,但又立刻恢复了笑意盈盈的模样。“霍尔小姐呀,我劝你别把那些穷人放在心上了,这样的人城里到处都是,就像水沟里的老鼠一样,你帮了一个,立刻就会冒出七八十个,再说了,你们英吉利国不也是一样的吗?那个劳什子的‘大萧条’,不就是从你们西洋传过来的吗?”

“……对,没错,我的国家也有这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

这句话好像戳到了奥黛丽的痛处,她明亮的碧眸黯淡了几分,自觉得胜的贵妇脸上的笑纹更深了。

“所以呀,你是救不了他们的,不如有空和姐姐一起吃些斋,去庙里献下功德,大慈大悲的菩萨会保佑他们的……”


汽车在漫天的雪花中远去,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昏黄的煤气路灯下,孩子的小脸已经完全成了死人般的青色,他已经没有力气哭了,而他的母亲却泪流满面,恸哭声撕心裂肺,孩子伸出小手,想去拭去母亲脸上的泪水,却在半空中无力的垂下。

她哭得目眦欲裂,眼眶充血,血冻成了红色的冰。她在诅咒这个冬夜,诅咒这个国家,诅咒这个时代,诅咒那些侵略者,诅咒把她丈夫赶出工厂和家门的,高高在上的老爷太太,她身下的黑土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又一声叹息从土地的另一边传来,似乎是土地爷显灵,终于有人肯为他们驻足。

衣衫褴褛的人们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看见了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穿着温暖的大衣,双手拖着一个沉重的蛇皮袋,一步步向街巷中走来。

几个还有力气的中年男人对视一眼,目光中不约而同的露出了狠戾的神色。

他们就是因为太善良,才落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可老实人也有被逼急的时候。为了活命,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们站起身,组成了一堵人墙,向那误入了贫民区的少爷露出了獠牙。

“住手!”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年轻人没有逃跑,但也没有靠近,他放下沉重的蛇皮袋,高举起双手,声音由于激动而显得有些颤抖。

“这袋子里是燃料,火快要熄了,先加易燃的木头,再用煤压住。那孩子都要冻死了!”

几个中年汉子愣了一下,赶紧跑到年轻人身边,领头年纪最大的一个胡乱扯开蛇皮袋,向里抓了一把,果然拿出了几块黢黑的东西,在路灯下反射出黑亮的光。

中年人的眼睛一瞬间有些发红,他顾不得道谢,让自己身边的兄弟带着木料和枯枝,像是捧着黑色的金子一般回到了他们简陋的庇护所。

不多时,火炉里的火苗骤然窜起一尺多高,连一直坐在墙根下,不知是死是活的目盲老人都坐起了身子,母亲早已心急的把自己的孩子举到了离火炉最近的地方,窜出的火星差点烫到他稚嫩的脸蛋,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双与他们格格不入的纤长双手从她眼前,母亲惊吓的抬起头,正看见青年抱过了她的儿子,掏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一瓶盖深褐色的液体,向他口中倒去。

“别动,我是医生,他只是昏迷了,但这种天气下,必须让他醒过来。”

她收回了快要挠到青年脸上的长而破损的指甲,青年不为所动,给幼儿喂过了药,又脱下自己的大衣,把他裹的里三层外三层,像个粽子。

“他叫什么名字?”

眼看孩子脸上恢复血色后,年轻人那一直绷着的书卷气的面容终于柔和了下来,他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随意问到。

“……善男,他爸死的早,还没有大名。”

母亲有些哽咽,“算命的说,他与佛有缘,这辈子会有贵人相助,我当初还不信……现在我知道了,您就是我们的贵人……我给您磕头了……”

她作势欲跪,却被年轻人两条胳膊牢牢的把住了。

“阿姨您说笑了,我哪是什么贵人,我只是路过的一个普通人。”

年轻人连忙摇头,“与佛有缘我也是担当不起的,菩萨者,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于天下,我却只能救下遇到的几个人,我远远不如他。”

说罢,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深巷的尽头。

“更何况,我还有事要求你们。”


在不远处的街巷,名为奥黛丽的英吉利记者披着大衣皮草,手里提着牛皮纸包裹的食物,再度匆匆赶回,却看见黑夜中窜起了格外显眼的火苗。

一个青年,怀抱着一个孩子,被一众衣衫褴褛的人们簇拥在中央,天色是那样的昏暗,他在火光中的身影是那么明亮。

奥黛丽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两行热泪流下,眼中满是释怀。

————

入夜,日本驻伪满洲国“领事馆”

衣衫单薄的年轻人冻得直打颤,一路小跑来到了领事馆的大门前,对门口的日本卫兵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请柬。

“周-明-瑞……”

负责协助安保的伪满特务长看向日军的时候一脸谄媚,看向年轻人的时候又扬起下巴来,装腔作势的捏着自己的一撇小胡子,一双白多于黑的眼珠看了看请柬,又在不住发抖的年轻人身上转了转。

“小周,这请柬怎么让你弄得这么恶心,别不会是假的吧?别忘了你现在身份特殊。”

他给了周明瑞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胡长官,这请柬如假包换,上面还有领事的签名呢,”周明瑞一脸诚恳和悲愤交加的神情,“我是在进城的半路上遭了胡子,钱包被他们抢走不说,还被乱打了一通,还好我把请柬藏在了内兜,就成现在这样了。”

“嗯……不对吧。”

特务长摇头晃脑,故意把这三个字说的很慢。

“你可不是在进城路上碰见了土匪,你是在快到中央大街的时候,被人拖进了巷子里。”

“是,是,长官明察秋毫,实在是英明,英明。”

周明瑞嘴巴张大,似乎“震惊”于特务长的情报准确度,紧接着,又低头俯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胡长官,今天是领事举办新年宴会,宣扬‘王道乐土’的日子,你看,这么多外国记者都在领事馆内,我要是真说了我在哈尔滨城内被土匪劫了……”

特务长觉得自己口袋一沉,眯起眼来,不着痕迹的假装去掏烟,在口袋里掂量起了银元的分量,拧在一起的五官骤然舒缓了许多。

“我就剩这点钱了,您雪中送炭,高抬贵手,放我进去吧,我一定会在领事面前美言您几句的。”

“那好吧,你进去吧,别惹麻烦。”

特务长点了点头,又走过去对日本卫兵点头哈腰的说了什么,随即对周明瑞扬了扬脖子,后者连忙“感恩戴德”的一溜快步走进了领事馆。


“喂。”

等他走了之后,特务长叫来了一直跟踪在周明瑞身后的亲信。

“他说的都是真的?”

“大部分是真的,长官,除了他不是被拖进巷子,是自己走进去的。”

跟踪周明瑞的特务一五一十的报告了他的行踪。

“他先是看到了那些泥腿子有个小狗崽快死了,于是去卖炭的那里买了一麻袋的煤和木柴,送给了那些泥腿子,可是没想到反被他们把身上的衣服和钱都抢了去。”

“嗯……你们把‘赃款’都追回来了吗?”

特务长摸着自己的下巴,眼神意味深长。

“报告长官,早都追缴完了,也就三百圆,”特务会意的点了点头,“反正那个周明瑞是自己倒霉,他这钱……”

“你自己留着吧。”

拿了银元的长官倒也大方,一挥手就把这点小钱“赏给”了属下,若有所思的看了周明瑞远去的背影一眼。

“都已经盯了他半年了,除了这小子真是个热血上涌,脑子就不太转动的愣头青以外,还真没看出别的什么,科长真的有必要这么关注他吗……”


重新补了妆的奥黛丽跟着周明瑞,亦步亦趋的来到了领事馆内。

她藏在暗处,冷静的旁观完了周明瑞让几个流浪汉与自己厮打起来,狼狈不堪地丢下大衣,逃出暗巷,然后伪满特务“适时”地赶到,以“搜查”的名义扣押了周明瑞的钱包,当然,还有里面的一叠钞票(绝对不止三张),顺带着抢走了周明瑞裹在孩子身上的大衣,然后在一众流浪汉绝望的神情中扬长而去。

奥黛丽现在没有资本,也不打算与法西斯地头蛇讲道理,她本来想着上前帮那母亲和孩子补偿损失,却发现他们在确认了特务们走远了以后,从那个干瘪了许多的蛇皮袋里一阵翻找,掏出了几枚黑漆漆的圆形物体。母亲把那摞东西在雪中洗净,又擦了擦,熟悉的光芒一闪而过,奥黛丽恍然。

那是四枚闪亮的银元。

当时只要两块大洋,就能让一个五口之家过上小康的日子。

奥黛丽一瞬间被这个男人的智慧所折服,转眼间又为他的慷慨而动容。

一个穷学生是很难筹齐这么多资金的,更别说像周明瑞这样把钱全部投向无底洞一般的济贫,当时的中国,穷人实在是太多了。

总之,作为一个奉英吉利广播公司之命来伪满采访的记者,奥黛丽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比整个伪满洲国还值得书写的东西,于是她默不作声的悄悄离开了抱头痛哭的穷人们,跟在周明瑞的身后,看着他与特务长扯皮,用一张皱皱巴巴的请柬和最后一块大洋混进了领事馆,看着他进入洗手间,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从容的走向日本驻满洲国高级领事,三浦津太郎。

奥黛丽的心骤然一沉,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是法西斯日本的走狗呢?

她又停下了想要上前攀谈的脚步,看着周明瑞和三浦津太郎相谈甚欢,细眉轻蹙,似乎无法将现在这个从容不迫,不时从口中冒出“大东亚”“共荣”的他与刚才那个给贫民从容布施,眼神中清澈而坚定的他联系起来。

或许,他是拿日本人的钱接济本国的百姓?

奥黛丽在心里给他找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倚着舞厅二楼的扶手,静静地等待着他们交谈完毕,看着留着络腮胡的三浦领事从皮夹里掏出几枚银元,不由分说的塞进克莱恩的衬衣口袋,欣赏着他感激涕零的表情。

奥黛丽的心一瞬间有些刺痛,但她忍了下来,直到周明瑞快步走上二楼,她向外一迈步,自然而然的挡在了他的面前。

“您是?”

“周先生,您好,我是英吉利广播公司的记者,奥黛丽·霍尔。”

奥黛丽摇了摇右手的钢笔,对他微笑着说道。

“我对您的工作很感兴趣,不知是否有机会采访一下您呢?”

她这时才发现,周明瑞脸上那刚才的感激全部消失不见了,似乎全是装出来的。

这人倒挺适合演话剧的,她揶揄着想到,心里却释怀了几分。

“抱歉,我赶时间。”

结果她一愣神的功夫,这人就像只灵巧的猫儿一般穿过了她的阻挡,急匆匆的向领事馆后门走去,回过神的奥黛丽赶忙追了过去。

“您不要误会,我不是来揭短的,我的采访不会给你的仕途造成任何影响……”

“无可奉告。”

“您不打算说说刚才与三浦领事谈论的,呃,‘东亚共荣’吗?”

“报上都有。”

“我跟踪了你,我全都看见了。”

周明瑞站住了脚步,回过头,一向温柔清澈的褐眼中竟短暂的闪过一道精光,向来擅长察言观色的奥黛丽吓得后退了一步。

她用余光瞥向四周,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使馆内一处无人的角落。

“我知道。”

周明瑞一手插兜,装作看风景一般扫视四周,见确实无人跟踪他们以后,才松了口气。

“请你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霍尔小姐。”

“啊?这……”

奥黛丽本能的把自己的笔记本藏在了身后。

“这个故事有什么不妥吗?我是一名记者,我当然要挑那些最能够打动人心的故事来报道。”

周明瑞听到这话却笑了笑。

“你认为我的故事足够打动人心吗?”

“你认为不是吗?”

奥黛丽反问道,主动向前靠近了一步。

“我认为不是。”

周明瑞不为所动,他缓缓踱步,似乎是在找足以让他逃离这里的空当。

“我认为,足够打动人心的故事,不是靠耍几个小聪明,帮几个需要帮助的人就能写出的,这是小故事,却难成大格局。”

“什么才是你口中的‘大格局’?”

奥黛丽跟随着他的脚步,步步紧逼,不过作为贵族之女的矜持让她并未像美利坚那些记者同行们一样,恨不得把自己贴到采访人身上,把自己的笔记本塞进他嘴里。

“大格局啊……”

周明瑞低头故作沉吟,奥黛丽立刻拔下了笔帽,专注使得她并未注意到后者脚步的动作。

“所谓小故事,自然就是像我这样只能帮助一人,一地,一事,一时,就像这冬夜中的火苗,虽然能让看客感动一时,却终将要熄灭,无法令人产生仿效的心理,最多只是赞叹一声‘真乃善人也’,看完把报纸一放,该做什么仍然做什么。”

“而大格局,是帮助这天下人,天下事,让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无论家境如何,都万世万代,永不再受剥削压迫之苦,都平等的走在这大地之上,就像击穿冬夜的黎明,足以令无数读到他故事的人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投入到这伟大事业中去。”

“你是说,列宁?”

奥黛丽停下笔,若有所思的抬头,却发现这位周先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踱步到了她的面前。

太近了,近到她能数清他长长的睫毛,能看到他清澈眼底自己的倒影。

“能做出这番伟业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列宁。周某愿一生追随他的事业。”

奥黛丽的脸唰一下就红了,然而就在她产生一些少女都会有的遐想,以为他会邀请自己展开一段冒险的时候,周明瑞却一把抢过她的笔记本,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嘿!你!”

奥黛丽气愤的砸了一下拳头,赶紧提裙追了上去。

————

奥黛丽还是没能追上这位飞也似的中国青年,只是在晚宴结束后,自己存放提包的地方找回了她的笔记本。

关于他们之间的对话,和他于哈尔滨暗巷中的义举,都已经被当事人撕了去,在空白的新页上,留下了他清秀又遒劲的笔迹。

“Утро”

这是一个俄语单词。

奥黛丽不懂俄语,不解的摇了摇头,她看不懂他的意思,或者说,她知道他的意思,但她更想遵循自己的意思……

实际上,她不仅是来伪满采访的,她更希望借这个机会去揭发侵华日军在中国东北犯下的暴行,而这位周明瑞先生不仅为人和善,品德优良,更是在日本领事馆身居高位,这么好的一个突破口,奥黛丽岂能轻易放过。

于是,她利用自己的女士特权,避开了刚才那位“和英吉利政府颇有交往”的商人夫人,上了一位苏联领事馆武官的车。

“霍尔小姐,我们好像并不顺路,英国领事馆在另一边。”

苏联武官操着一口口音浓重的英吉利语疑惑问道。

“乌特拉夫斯基阁下,您认识周明瑞吗?”奥黛丽则用钢笔竖在自己的唇前,像是思考的样子,歪头询问道,“我有些事情想问他。”

“啊,周先生。”

魁梧的武官爽朗的笑了起来,“他可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他的家就在苏联使馆附近,那我可以送你一程。”

“非常感谢您,阁下。”

汽车缓缓启动,奥黛丽则让自己的思绪沉浸在刚才的记忆中,试图恢复采访稿中被撕去的部分。

“阁下,请问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

“啊,霍尔小姐在学俄语吗?真是太好了,我的国家有一门优美的语言,让我看看……”

乌特拉夫斯基艰难的从副驾驶转过了身体,看到了奥黛丽笔记本上的单词。

“Утро,这个词的发音是‘乌特拉’,它是俄语‘黎明’的意思。”

“黎明……谢谢您,阁下。”

“不客气,不客气,”乌特拉夫斯基再度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在苏联,有句俗语叫‘莫要诅咒黑夜,黎明终将到来’,到了,霍尔小姐,周就住在三层。”

汽车缓缓停在了一幢四层公寓前,乌特拉夫斯基绅士的下车为奥黛丽拉开了车门,虽然奥黛丽觉得她自己开门更快一些,但她还是接受了这位苏联武官的好意。


汽车在已显颓势的大雪中扬长而去,奥黛丽回过头,打量起了这栋小楼。

而她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今天是中国农历新年,按北方中国人的传统,这一天每家每户都要彻夜点亮灯火,即使人不在家,以防传说中的怪物“岁”的袭击,于是这一天也被成为“守岁”。

而这栋楼的所有窗户全是黑的。

恐惧逐渐爬上了奥黛丽的心脏,她这时候才发现,尽管作为英吉利国广播公司特派记者,出访时享有外交人员特权,可她却对这片饱受侵略者折磨的土地上的恶意无能为力——既可能来源于横行无忌的土匪强盗,也有可能来源于日军,他们本身就是最大的强盗,而她甚至没有一把防身的手枪。

犹豫之中,奥黛丽的好奇心终究战胜了恐惧,她伸出手,正欲敲击公寓的大门。

然后她就被一双黑暗中的胳膊拽了进去。

“嘘,别出声,我是来救你的。”

尽管他压低了嗓子,可奥黛丽还是听出了周明瑞的声音,于是她放下了试图刺向他喉咙的钢笔尖。

周明瑞松开了他的手臂,黑暗中两个鬼鬼祟祟,戴着“特务帽”的黑衣人手提尖刀,一路摸索着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当其中一人精悍的目光看向周明瑞与奥黛丽藏身的小巷时,奥黛丽屏住了呼吸。

她很庆幸自己离开时束起了自己夺目的金发。

黑衣人像是猎犬一般在这里徘徊了几圈,终于离开了,奥黛丽翡翠一般的眼睛看向周明瑞忽闪了几下,后者读懂了她的意思,示意跟他来。

二人一路寂静无声,贴着房檐边缘阴暗的角落,在深夜的掩护下,一路来到了一户不起眼的农家,克莱恩翻开地窖的活板门,率先走了下去,奥黛丽短暂的踌躇了一下,也跟着下去了。

比起寻常农户人家,这里的地窖意外的宽敞,远离活板门的另一边摆着两张紧凑的铁板床,床上放着一张矮桌,桌面上是一张哈尔滨城内的地图,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努力的驱散着黑暗,除了周明瑞,还有一个头发发黄,身体消瘦,看起来营养不良的男人和另一个动作轻浮,看起来像个花花公子,眼神却锋利如刀的男人盘腿坐在床上。

“这是……”

“你是……”

奥黛丽与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发出了疑问。

“霍尔小姐……我还是直接叫你奥黛丽吧。”

周明瑞关上了活板门,回头看向了这位英吉利贵族之女。

“这位是奥黛丽·霍尔,英吉利使馆驻外记者,这位是我的战友黄涛,而这位,就是你梦寐以求的‘精彩故事’,他叫……”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他的代号是‘郊狼’。”

“没错,我们是地下党。”

————

沉默。

奥黛丽沉默了良久,花花公子打扮,眼神犀利的,名为黄涛的地下党神色明显不安了起来。

“我们暴露了?”

“不,是我暴露了,没处理好和我接头的那位的行踪,连带着这位霍尔小姐受到了牵连。”

周明瑞低头检讨。

接头那位?

奥黛丽眼前飞速闪过几个流浪汉的身影,那里面似乎并没有什么像是特工的人。

“不像就对了,”周明瑞似乎洞察了她的所想,“因为我的接头人是那位卖炭的老板。”

“潜伏的几年间,我尽量表现的像是一位留洋归来,做事鲁莽冲动,不计后果的愣头青学生,这骗过了那些伪满特务,却没有骗过他们的科长。

自从我上次暗中帮助抗联转移伤员之后,他就对我有所怀疑,这次他仅凭手下的报告,就从我衬衣上孩子的手印察觉到了异样,因为如果我抱着孩子作为人质,那些人是不敢于对我下手的,我承认,这是我弄巧成拙了。”

紧接着,他又带着歉意的向她拱了拱手。

“抱歉,如果你没有上那辆苏联武官的车,你也不会到这里,而那两个伪满特务也不会怀疑你就是我们的接头人,也就不会对你展开暗杀。”

“暗杀……”

“他们怎么敢?我可是……”

奥黛丽突然尖叫了起来,眼疾手快的周明瑞立刻捂住了她的嘴巴,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我可是有外交豁免权的……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你年轻,没有经验,遇到这种关乎生死的事情,失态也很正常。”周明瑞在确认了外面没有人听到声音以后,又下到地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她。

“怎么敢,呵呵。”

这次则轮到黄涛冷笑了。

“因为比起刺杀一名英吉利驻外记者,他们更不愿意让自己干的那点事情被公之于众。”

“什么事?”

黄涛闭口不语,目光看向了一直没说过话的“郊狼”。

“日本人,在背荫河,有一个实验基地……”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难听,就好像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煤炭。

“我们称之为,‘杀人工厂’,在那里,他们剥开活人的(未过审,已被隐秘)。

……

“而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幸存者。”

在“郊狼”的叙述过程中,奥黛丽牙关紧咬,手指甲似乎要把掌心抠出血来,等他带着风箱一般喘息的叙述终于结束,她突然觉得眼前一黑,一言不发的向后倒了过去,在一旁一直观察着她神色的周明瑞赶紧接住了她。

这位养尊处优,连血都没见过的贵族姑娘居然能站着听完日寇令人发指的暴行,这不由得让他对奥黛丽佩服了几分。

奥黛丽很快就恢复了镇静,只是比起从前,她翡翠般天真无邪的双目中多出了浓重的同情,悲伤,和愤怒。

“我会帮你们,只需要告诉我怎么做就行。”

“这……”

周明瑞和黄涛交换了一下惊讶的眼神,随即拿定了注意,转过头来。

这次泼冷水的是黄涛。

“霍尔小姐……奥黛丽,您只需要不向任何人出卖我们的行踪,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周明瑞已经留下了紧急联络暗号,等天亮了以后,我党的同志会来护送你安全到达英国领事馆,而‘郊狼’则会由专人接他出城前往苏联,你是无辜者,不能牵连进来。”

对于黄涛的劝诫,奥黛丽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像我这样的‘无辜者’都选择冷眼旁观的话,那‘黎明’何时才能到来呢?”

这句话让二人同时沉默了。

良久,黄涛突然笑了笑,在奥黛丽看来,这应该是他卸下伪装的真诚笑容,里面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意味。

“我们的觉悟居然比不上一个小姑娘了。明瑞。”

“知道了,老黄。”

周明瑞撑着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向奥黛丽伸出了手。

“奥黛丽同志,正式向您自我介绍,中共地下党潜伏特工,代号‘愚公’。”

“我将以我的生命担保您在‘乌特拉’行动中的安全。”

奥黛丽怔住了几秒钟,最后还是伸出手去和他相握。

在和周明瑞握手的一瞬间,她忽然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自己似乎能通过紧握的双手,察觉到他的所见,所想。

“接下来由我为您介绍‘乌特拉’行动的具体细节。”

还没等奥黛丽仔细品味,周明瑞就松开了手。

冬夜的寒风呜呜拍打着地窖的活板门,地窖内部却是明亮而温暖,周明瑞向她诉说起了乌特拉行动,他的声音如清泉潺潺,令人安心,这让奥黛丽想到了她童年的圣诞节。

虽然和她的家相比,这里绝对谈不上舒适,可奥黛丽突然觉得,她想一直,一直在这里呆下去。

和那位“愚者”先生一起。

————

深夜

即使是春节,哈尔滨的极寒天气和满洲国的恶劣治安也打消了人们出去走走的想法,大部分人早早的把门闩插上,与自己的亲人朋友一起除旧迎新,而留在街上的,大多是有钱的老爷太太和他们的孩子、家丁们,他们涂脂抹粉,脸上油光发亮,等待着子时烟花大会的到来。

而与他们一起在街上等待子时的,还有那些没有房子,也没有家庭的穷人,他们三五成群,聚集在窝风的街角,靠着闷燃的垃圾桶作火炉取暖,祈祷着明年的冬天能够温暖一些。

在民房昏黄的灯光下,四个人影从街巷闪出,他们靠在街边阴暗的角落,左拐右拐,很快就从街巷里来到了中央大街。

他们随即改变了策略,其中那位西洋女子挽住了伴侣的胳膊,而像个花花公子的人则与面容消瘦的病夫走在一起,分成了两组,各自向东西方向走去,大大方方的走在了大街上。

“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奥黛丽在周明瑞耳边轻声问道。

“相信我的手艺,我们只需要走到罗马尼亚的领事馆就行了,到那里会有苏联安排的车辆和武器。”

克莱恩歪头低声回答道,此时,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面容轮廓更加深刻,五官立体,近乎于西洋人相貌的青年男人,而奥黛丽的柔顺金发经过他的双手修理,变成了一根垂在背后的褐色马尾辫,她的脸庞也经过了克莱恩的仔细化装,变的更加柔和方正,接近于日苏边境常见的斯拉夫人相貌,而非英吉利人。

“我们直接开出哈尔滨,前往地图上标注的日苏边境,那里有我们的同志为我们准备的身份证明和护照。”

黄涛和“郊狼”走在后面,他们两个因为没怎么抛头露面过,倒是不需要多少准备,黄涛自从上次刺杀伪满将军未成并“假死”以后,已经在地下安全屋躲了将近一年之久,而且日方也已将他准备的替死鬼,一具烧的不成样子的汉奸尸体拿去充数结了案。而“郊狼”,自从他自背荫河逃出来之后,就没再让人看到过他的样子,因此二人只接受了周明瑞简单的化装。

周明瑞的决策是对的,或许是此时活动在中央大街上的并无“可疑人士”的原因,伪满特务的主要力量并不在此,当然,仍然有一小部分特务留了下来负责这些大人物的安全,但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已经前往追捕那个可疑的“炭老板”去了——后者得到了周明瑞的警报,比他撤离的还要快,这时候已经乘上了前往满洲里边境的火车。

“原来几个小时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所以你当初突然离开是意识到了这个?”

“是的,事实上,多亏了你的提醒,我才能注意到我计划中的漏洞。”

周明瑞化装过后更为立体的五官叹了一口气。

“我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邓前辈那样心思缜密。”

奥黛丽想安慰他,又想询问他的前辈是谁,一时间无法拿捏,最后只是张了张嘴,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雪还在继续下着,二人漫步在中央大街上,罗马尼亚领事馆已近在他们眼前。

就快要成功了……

就快要成功了……

只要进了领事馆的门,走到后院,开上汽车,就没人能拦住他们……

可他们停下了脚步。

原因无他,领事馆前面站着两个人。

姓胡的特务长依旧滴溜乱转着他眼白过多的眼珠,而他的上司,看穿了周明瑞计谋的人,则披着一件黑色的貂皮大衣,老神在在的等待着他们,就像看着猎物踏入陷阱的猎人。

伪满特务科长乌兰尔斯,圆框眼镜下的狡猾棕目无时不刻在打量着周围的人和环境,而习惯性翘起的嘴角,更是如恶魔的笑容,让所有被他审视的人都不寒而栗。

“喂,你,你们两个,站住!干什么的!”

胡特务长伸手指向了周明瑞和奥黛丽,奥黛丽的胳臂骤然收紧,呼吸短暂停顿了片刻。

“我们是罗马尼亚领事的朋友。”

周明瑞捏了一下奥黛丽的手,示意她不要惊慌,便缓缓开口,用经过伪装的蹩脚中文回答道。

“朋友?”

乌兰尔斯开口了,他的声音滑腻又冰冷,像是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令人生厌。

“你们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领事先生有您二位朋友?”

奥黛丽的呼吸再次局促了起来,没有经验的她本想随便说出一个名字,却被周明瑞眼神制止了。

而周明瑞则笑了笑,戴着皮手套的左手高高举起,在在场人惊讶的眼神中,重重的抽在了乌兰尔斯的脸上。

“啪!”

一声脆响回荡在使馆街道上,引得周围人们纷纷侧目。

“无礼的东西,日本人难道没教会你一条好狗该怎样做吗?”

周明瑞用流利的俄语朝两个伪满特务冷声道。

“我是格尔曼·斯帕罗,这是我的夫人,我们是罗塞尔·古斯塔夫领事的客人,滚去找你们的名单吧,我会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诉三浦津太郎。”

胡特务长早已傻了眼,敢在大街上当面抽特务科长的嘴巴,这个叫格尔曼的看起来不是个疯子,就是背后靠山硬到了极点,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是他们招惹的起的。

“抱歉,抱歉。”

而乌兰尔斯尽管脸上肿了一大片,可还是像没事人一样毫不在意,也不发火,只是依旧带着笑容,主动后退了两步,为二人让开了一条道路。

周明瑞面无表情,继续挽住奥黛丽的胳臂,继续向前越过了二人,他们的眼前就是领事馆的雕花大门了。

“我说,二位。”

乌兰尔斯的声音突然又从身后传来,伴随着左轮手枪扳动击锤的清脆咔哒声。

周明瑞的脚步猛地停下,不过并没有转过身,而是就这样背对着黑漆漆的枪管,扬了扬脖子。

“怎么?”

“真是可惜,你们差点就骗过我了。”

乌兰尔斯一手持枪,另一手推了推圆框眼镜。

“格尔曼·斯帕罗先生的大名某早有耳闻,可仔细想想,您的伴侣贵为斯帕罗夫人,怎么会戴着如此廉价的首饰呢?”

说罢,他缓步向周明瑞二人靠了过来,奥黛丽的心脏已经快到嗓子眼了。

从伦敦出发时,由于被告知了此次目的地的治安恶劣,奥黛丽特意摘下了自己所有的首饰,而作为军火商格尔曼·斯帕罗的妻子,出席宴会怎么不能戴几条像样的首饰呢?

于是周明瑞冥思苦想了半天,为奥黛丽配了一条不怎么显眼的珍珠项链,和一对绿宝石耳环,这两件首饰经过奥黛丽的认定,若非专业人士近距离观看,足以以假乱真。

可没想到乌兰尔斯竟然是个珠宝鉴定的专家,他仅仅在与二人擦肩而过的一瞬就准确的识别出了珠宝的瑕疵,这样的专业水准连奥黛丽也做不到……真的是这样吗?

“上当了。”

冰冷的枪管顶在了周明瑞的背后,冰冷滑腻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骗你们的,我根本就不懂什么首饰,可我懂人的心理。”

“呵呵……”

周明瑞摇了摇头,慢慢举起双手,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是,他竟然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新年快乐,狗汉奸。”

在一瞬之间,乌兰尔斯看到他的衣袖中滑出了什么带着寒光的物体,紧接着,周明瑞的身子一矮,他本能的扣下了扳机

————

“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钟楼敲响了零点的钟声,枪声被瞬间淹没在了无数冲天而起的烟火与鞭炮声里。

由于周明瑞的突然动作,加上被刀片吸引了注意力,乌兰尔斯的子弹堪堪擦过了周明瑞的腰侧,在厚重的冬装上留下了一个漆黑的坑洞,乌兰尔斯立刻抓稳手枪,企图扳开击锤进行下一发射击,然而就在这时,一支在雪夜中散发着幽幽蓝光的钢笔尖刺到了他的眼前。

乌兰尔斯下意识的歪了下脑袋,钢笔尖擦过他脖颈中央的气管,扎在了他一侧的肌肉上,鲜血汩汩流出,他捂住自己的脖子发出痛苦的惨嚎。

“动手!”

然而嘈杂的鞭炮声和风声,人们吵闹的声音吹散了他的话语,乌兰尔斯不甘心的回头看去,却发现自己的属下已经被一柄飞刀刺穿了喉咙,痛苦扭曲着倒了下去。

“什么……”

他重新回过头来,发现钢笔的主人正拿着已经沾染了猩红的文具,将它再度刺向自己的喉咙,那张脸蛋上的脂粉由于剧烈动作而簌簌落下,露出了原本皎美的面容和柔顺的金发。

“你……”

他捂住自己的脖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快走!”

周明瑞拉住奥黛丽,一脚踢开乌兰尔斯的尸体,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领事馆,一路狂奔向了后门。

与此同时,终于有人意识到了短暂的片刻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先是贵妇人,孩子们的尖叫,然后是闻讯赶来的特务们密密麻麻的枪声,甚至短暂的盖过了鞭炮的声音,领事馆瞬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在后花园内,气喘吁吁的周明瑞和奥黛丽几乎是撞开了后门,一头扎进了早就开好门的汽车内。

“多谢。”

周明瑞只顾对自己潜伏在领事馆内的战友点了点头,便拧开钥匙,发动了汽车,两盏大灯瞬间亮起,他直接开车撞碎了一堵薄墙,从缺口中疾驰而去。

“后面,他们追上来了!”

奥黛丽脸色刷白,看着后视镜中接二连三亮起的汽车大灯,双手紧握成拳。

先是在布满敌人的街道上潜行,然后在特务的注视下走过一条1.4公里的大街,再然后暴起杀人,二击毙命,再之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领事馆,现在又要在敌人的追赶下飙车,奥黛丽觉得自己今天一天的肾上腺素分泌量比过去18年都要多。

“车里有枪,在你脚底的袋子里。”

周明瑞反倒是恢复的很快,尽管他看起来也并不轻松,但他至少维持住了表面上的镇静。

“你们……特工每天……都要来一遍这个吗……”

奥黛丽仍在喘着粗气,她从脚底的袋子中拿出一把手枪,尝试着为它上膛,打开保险。

“也不一定……至少我就遇见过这一次。”

周明瑞打了一下方向盘,将一辆追的太紧的汽车别进了死胡同,汽车撞击和翻滚产生的巨大声响似乎震慑住了其他的追兵,一时间竟无人敢再逼近他们的座驾。

趁着这个机会,奥黛丽拉上枪栓,摇下车窗,对着身后接连扣动扳机,尽管她是第一次开枪,准度不敢恭维,然而一发子弹还是幸运的命中了一辆后车的轮胎,那辆汽车在积雪的街道上疯狂的打转,连带着撞飞了更多的追兵,他们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出城?”

周明瑞不敢放松,将油门踩到最底端,汽车在雪路上疯了一样的疾驰着(危险行为不要模仿),然而他肌肉并不分明的双手却像铁钳一样牢牢把住了方向盘。

“10分钟,按你的速度,5分钟就可以出城。”

奥黛丽看了一眼地图,终于松了口气。

“不要放松,10分钟的时间足够援军赶到了。”

“敌人的。”

奥黛丽的心又提了起来。

当你越担心什么事情的发生时,什么事情越是会发生,事情果然是这样。当二人拐向了下一个转角后,发现12辆轿车已经排成了一道简易的封锁线,伪满特务已经开始布置起了天罗地网,就连防弹汽车特制的车身,也不见得能够突破由12辆车和路障组成的防线。

奥黛丽内心一窒,却发现一只大手已经盖住了她的手。


“……对不起。”

她转头看去,发现周明瑞正紧咬着牙关,努力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

奥黛丽握住了他的手,温柔的摩挲着因握枪、握笔而产生的细茧,目光柔和,眼神坚定。

“你已经做的够好了,亲爱的。”

“在我的国家,像你这般大的学生,大多数人还在大学中深造,畅想着自己可能或不可能的美好未来,参加各式各样的交谊舞会,每天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可是你,你也刚20岁,就已经背负了这么多……”

奥黛丽的眼前也有些湿润,她忽然想到了那个单词。

“乌特拉,黎明的意思,是吗?我们能活着……看到天亮吗?”

周明瑞默不作声,只是用力踩下了油门,封锁线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我们也许不会。”

在撞击之前,奥黛丽闭上了眼睛,握住了周明瑞的手。

“但我们的下一代,一定会在温暖的黎明中长大。”

她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仿佛看到了太阳升起。

————

预想中的剧烈撞击并没有到来。

奥黛丽疑惑的睁开眼睛,发现另一辆车蛮横的插进了他们的轨迹,把封锁圈撞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明瑞,‘郊狼’已经撤离!”

“老黄,你!”

黄涛的声音从那辆横冲直撞的车中传来,原本连赴死都那样冷静的周明瑞忽然重重的砸了一下方向盘。

“我躲了一年了,再也不想像下水道的老鼠一样活着了。”

“现在我命令你,护送‘夜莺’小姐安全离开伪满,完成‘乌特拉’行动最后的任务!”

紧接着,那声音的来源发出了一阵痛快的大笑声,开着那辆已经残破不堪的汽车,向封锁线发动了最后一次壮烈的冲锋。

“老黄!”

奥黛丽看向窗外,却只看见黄涛的胳膊伸了出来,向他们摆了摆手。

周明瑞撕心裂肺的喊着战友的名字,脚下的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停滞。

他要完成任务,他不能浪费黄涛拼死为他创造的机会。

汽车飞速穿过被冲撞出来的缺口,伪满特务们心急火燎的想要调转车头,却发现那只悬在车窗外的手上抓着什么东西。

一颗圆滚滚,拔了插销的东西。

黄涛用尽全力把手雷磕在了车厢上,后视镜上爆出一团冲天的火光。

奥黛丽看着那团火光,突然觉得自己很累。

很累,很累,于是她头歪向周明瑞一侧,晕了过去……

————

1935年1月

标着镰刀与锤头的火车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如鲸鱼般从头部排出了一股巨量的蒸汽,到达的汽笛声已经响起。

一对夫妻打扮的人下了火车月台,看着周围人截然不同的打扮与精神面貌,月台上长长的红色条幅和高举铁锤的工人宣传画,奥黛丽忽然有了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克莱恩,我们安全了?”

“是的。”

周明瑞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宠溺的看着在月台上翩翩起舞的奥黛丽,看起来就像是刚刚度完蜜月旅行的夫妇,只是谁也不知道那些包裹中装的是什么。

“克莱恩,我们自由了?”

“是的。”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惬意,放下了身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准备与奥黛丽来一场习惯性的拥抱。

不过这次,奥黛丽脚尖掂的却比以往都要高,在周明瑞反应过来之前,她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

周明瑞的脸上忽然变的通红,奥黛丽却依旧不管不顾的深吻着他。

良久,两人终于不舍的分开。

“你以后还要回到中国,是吗?”

“……是的。”

奥黛丽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低头看向月台地面。

没过多久,她又扬起嘴角,抬起头来,再度与他接吻。

“克莱恩,我相信黎明终会到来,但在此之前,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请你好好活下去,我们一起,活着看到天亮。”

“好吗?”

————

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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